就在这时,有人前来叫门,说是时辰到了,让杨九爷去帮忙。

杨九爷回应了那人,转头跟我说:“此事容不得你我纠结了,反正我这里办完正事儿就得马上走,京城还有一摊子等着。您要是可怜我班社几十口性命,就千万别搅和,至少等曹仁玉咽了气,再发难不迟!”

说完杨九爷开门让我们出去,他自己快步往天井去了。

此时的会馆内压压查查站满了人,我和泉叔也不凑前,缩在人群后面不时观瞧,既要找个便利逃跑的方位,又得顾着天井里发生的一切。

一阵紧密的锣鼓将人群的嘈杂没收个干净,两名十五六的童子画着惨白的妆容几个跟头翻倒正中的桌案旁,抄起桌上的铜铃和木剑开始比划,口中念叨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啥的,又是吐火又是撒米,好不热闹。

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:“这也不是道家的过场啊……”

正堂中喝呀一声,一名身穿土黄色道袍,头戴黄黑帽子的道士亮相了。只见那人款款踏步,在院内围圈疾行,手中铜钱剑往桌上一挑,燃化了纸符在空中扭动,像是在写什么字。

写画完毕,道士放下剑,又抓起桌上的活鸡一拧,鸡头扔朝一边,手持鸡身往地上喷血,不一会儿一个八卦画得。道士退回几步再加速,踩踏着童子的后背向上一跃,咕噜噜翻了几个跟头正正盘腿落在八卦中,坐下了,动静很大惹得人群一阵倒抽气,我也觉得尾巴骨隐隐作痛。

随着一段语速极快的咒语,地上的无头死鸡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,发懵般在天井里逃窜。道士指着死鸡大喝一声定!死鸡就真的愣愣站好,一步步朝他走去。

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,有的说这人道行如何高深,有的人说此乃邪术,倒反天理。泉叔在身边眼睛瞪得老大,不可置信地边看边拍手叫好,完全和周围人融入一起了。

死鸡绕过道士,走到正堂台阶前站定,道士也不转头,口念“邪魔恶灵,不散游魂,举头同视,俯首同听,上有六甲,下有六丁,骚扰为历,定干雷霆,太上有令,命我施行——破!”

口诀念毕,只见那无头鸡啪嗒一声摔在地上,应该是彻底死了。半晌安静,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叫好,跟着便是满堂喝彩。

虽然不知道人们对这诡异法术到底是因何称赞,但我和泉叔似乎也是受了浸染,有些兴奋起来。

几通礼炮咚咚响彻,道士鞠躬撤场,正堂当中一个衣着华丽多彩的男子用尖利的嗓音大声说道:“棠浪哥老会庚子年开堂礼成!曹某拜谢各位大驾光临,请各帮兄弟前去院外正街吃酒,受了金帖的贵宾随我入席!”

看来这个花蝴蝶就是曹仁玉了,果然是小人长相,贼眉鼠眼神色奸猾,举手投足三分像人七分似鬼,妖贱无比。

泉叔拱了拱我,说是我们也有金帖,催我入正厅,我边走边问:“为何其他人要去街上吃饭?”

泉叔答:“还不是为了给对面衙门的人,还有棠浪百姓看看,哥老会人脉广泛,弟兄众多,示威呗!”

正厅内,油腻的肉香混着各路大佬身后伙计的汗臭,形成了一个让人十分不悦的氛围。

我被安排在靠近大门的那桌,同坐的八九个应该都不是上宾,其中一人有些眼熟,我试探地给他颔首点头,却不见他回应。

泉叔站在我身后咳嗽了一声,我赶忙端起碗遮了半边脸。泉叔又俯下身子,在我耳边低语:“你现在皮肤黢黑衣着异族的服装,又几日没修面,他不可能认出来,不过他不曾与我眼神交汇半分,看来是有什么要事在身,你吃你的,少做动作!”

莫非此人泉叔也认识的吗?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,可不是熟人么——陶云生!但此时他打扮成熟,不似之前所见那般鲜亮,一身灰麻长衫配了件暗紫马褂,颦笑中略带几分柔美风韵,饮酒落筷韵味十足,皆透露着一个信息:此人必定被派了什么机要任务!

席至尾声,周围人都换了座次,几番敬酒,我都觉得上头了。杨九爷过来对云生耳语几句,带着他去往曹仁玉在的主桌,我强忍醉意,直勾勾盯着他俩,心中暗叫不好。

却见云生款款鞠躬,举袖遮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曹太监面露下流之色,同桌之人称赞起来,都在恭贺杨九爷得了个良品新角儿。

云生垂目娇羞,杨九爷陪着笑脸说各位抬爱,报了今晚堂会的戏码:姑嫂英雄。曹太监拿手点指云生,调侃道:“这位面生的角儿唱的谁?是姓薛的姑娘家?还是姓樊的儿媳呀?”

云生竟毫不气恼,软绵绵回道:“曹公您要我作姑娘就姑娘,要我作媳妇就……”

说着脸一红,扭身跑开了。席上一阵哄笑,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。想起那日在火车上匆匆一面,云生气质虽不说高雅,却也是正经有教,相比如今的扭捏作态,真是让人唏嘘。我无法猜测孩子心中所想,身受何任,要这般作贱。

不用半个时辰,席散了大半,堂会舞台已在刚才还血丝呼啦的天井里摆了个大概,所剩的宾客被安排在天井四周,围了三边。

曹仁玉不着急落座,而是拿了个小锣,哐当当敲打几下,示意众人听他宣布。

那阉人顶着三分醉意,得意洋洋请上刚才使了神通的道士陪同,摇头晃脑说道:“众家弟兄,曹某十三岁进得哥老会,次年拜刘公作父,洋洋二十余年追随,终得刘公抬爱,接力堂主。往后经营,还需各位帮衬,多多包涵。六十年甲子轮回,今得瑞华道长相助,必能带领哥老会再现往日辉煌!”

道士抱拳示礼,算是应了他的介绍,曹仁玉继续说道:“刘公辛苦多年,才得哥老帮众三千,分堂十余。如今交接于我,自当不负拜托,延续热闹,并伺候刘老颐享天年,有请刘老!”

话音未落,一乘竹制的小轿由二人抬着,将刘公公摆在观席正中。两旁的桌椅都是正常高度,而刘公公的轿子一放,头顶还不及桌面,衬得画面滑稽,十分羞辱。

刘公公也不生气,勉力转身向周边的宾客摆手示意。曹太监满脸堆笑坐在刘公公右边的椅子上,招呼杨九爷开戏。

我和泉叔站在院中西南角,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姑嫂英雄这出戏我没有听过,便悄声问了泉叔,老头一脸期待,说这出戏可热闹,两娘们儿扯皮,连骂带打的。我皱了皱眉,没想到泉叔竟爱看这种妇人矫情戏,不觉有趣,便说要去茅厕方便,转身走了。

三拐四绕,在马厩旁找到茅厕,正在方便之时,外面一个声音低低传来:“三少爷,我是宋渊!”

我一个激灵,尿意都被吓回去大半,怒斥一声“等着!”,好半天才能顺利完成小解。

出来四周观瞧,那家伙竟躲在槽子后面夹在两匹马的中间,瞪着大眼招手叫我过去。草堆上一坐,我问他怎么来了。

“我已备齐大部分东西,都存在寻仙阁了。那日一别,心中挂念你们,所以这几天都在会馆周边转悠。今日早些,收买了一个送鱼的装他伙计,说是混进来吃席,不用半天已将会馆地形摸了个大概!刚开席就发现泉叔和你啦,只是一直没得打照面,只能远远看着背影。话说,您要借的东西到手了吗?”

听他说着,眼睛慢慢适应,才得看清,这家伙换了一身百姓穿着,发辫盘在头顶,一点不像平时的做派,略带几分憨厚。

我答说这就要到手了,要等今日刺杀成功后。他一脸疑惑看我,我正想解释原委,却突然被他双手捧起脸来,凑到鼻尖相对的距离问道:“哎?不对啊!我是要瞎了吗?怎的这么半天了,还不能看清三少爷的脸面?!黑洞洞一片,只能分辨双眼!”

这一下搞得我身体僵直,双耳发烫,一时竟由他摆布失了分寸。

那家伙又说:“哎?!你怎么瘦了?还面耳火烧?!是不是病了?!”说着更是将脑门直接怼到我脸上,左右贴碰!

这一通操作搞得人心慌如麻,我赶忙推开他,结结巴巴回答:“这不是……要要装成旁……人,婆婆们守着晒……晒黑……有事……杀……哎你别管了……”只觉脑中空空,根本无法组合出完整的话来。

正觉尴尬,不远处两个人影接近,宋渊赶紧一把捂住我的嘴,将我拉朝身侧,细听那二人对话。

“我说,这新来的道士,不像本地人啊?”

“可不是嘛,听说是云安祝国山灵玉观的,那儿可都是些密宗传人,怪不得会这操作尸身的法术!”

“你看那杨九爷今日带来的小伙子,细皮嫩肉,怕是又要被曹老大看上,收作男宠了罢?”

“不好说!你忘了上次梅公子的事儿了吗?我觉得曹老大应该要忌讳忌讳这杨九爷了,梅公子出事儿,那杨九爷可是连同烟鬼大闹过的,要不是刘公公,曹老大没法收场!”

两人说着,随后哗哗水响,一会儿又扯着什么闲白,往回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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